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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历史记录者:用青春为历史存证

2017-12-13 09:33:00  来源:央广军事  说两句  分享到:

  央广网12月13日消息(记者穆亮龙)邓雅欣,南京大学口述历史协会的学生,18岁开始为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记录口述历史。今天是第四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,邓雅欣接受了央广军事记者的采访,讲述用青春为历史存证的感悟。


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史采集项目”启动仪式

  记者:雅欣,你好。

  邓雅欣:你好。

  记者:在你正式接触这段口述历史之前,你对南京大屠杀有多少了解呢?

  邓雅欣:说实话了解不多,这个也有点惭愧。其实印象深刻的就只剩下30万这个数字,还有它发生的年代,以及书上几张非常恐怖的图片。

  记者: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段口述历史的?

  邓雅欣:去年的9月30日。我们对于家国情怀都有向往,我们都希望能够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,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。

  记者:你能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吗?比如采访了哪一位幸存的老人,他讲了什么样的故事,让你感觉到你们做这个工作是有价值的?

  邓雅欣:比如艾义英,就是在南京大屠杀期间,她的父亲被日军带走,然后死在村里的打谷场。而且她们还不能及时地把他的尸体收回去,都是去江南水泥厂避了难,开春了回来,才把她父亲的尸体埋到山上去,连像样的棺椁也没有。后来她们就找不到她父亲葬到哪儿了,就只能去那个山上凭吊。

  记者:你刚才谈到两个地点,一个叫打谷场,还提到了一次江南水泥厂。这两个是很标志性的地点吗?

  邓雅欣:打谷场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,是因为艾义英的几个亲属都是死在那个地方。打谷场是农村用来晒谷子的地方,日军就把他们带到他们平时劳作的地方。她给我描述的是,当时是尸体也好,重伤的人也好,都是躺在那个地方。对于我来说,这个地点简直就是屠杀的非常标志性的地点。

  记者: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打谷场?

  邓雅欣:对,基本都有一个打谷场。江南水泥厂是什么地方呢?是国际友人开辟的那种国际安全区。这样的国际上的援助以及人性,在那个时候也是不能被遗忘的存在。一方面是失去了人性的日军,另外一方面是出于道义去帮助他们的人。因为老人一方面是仇恨,一方面就是感激,所以我觉得这也是老人始终对和平抱有一种憧憬的原因。她感受过温暖的东西,那她就不会因为另外一面的黑暗,而让自己陷入在仇恨的情绪里无法自拔。

邓雅欣(左二)和同学一起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艾义英老人(右二)。

  记者:她仇恨的是一种对人性的违背和背叛,她感到温暖的、感激的,正是有人性光芒的张扬。

  邓雅欣:对。

  记者:那从这些个体的故事中,你有什么样的思考呢?

  邓雅欣:因为我们诞生在安定时代之下,我们很容易忽视“和平”这两个字到底要用多少代价换来。他们那时候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情,那就是活下去。他们当时为了躲避日军进村屠杀,原本用来藏粮食的地窖,把它挖的再大一点,老人家在外面放哨,因为日军的主要屠杀对象都是青年。当然看到妇女,那个就不用我多说了……躲不过他们的侵害。

  其中一个故事就是,有个妇女带着孩子躲进了地窖,因为她的孩子很小,还在襁褓中,就哭出来了,地窖里的人们就让她出去。因为如果她不出去,所有人都会死在当场。她就带着她的孩子出去了,然后她被士兵强奸,自尽而亡,那个时候是很恐怖的。

  记者:那对这样的事情,你怎么看呢?很多人把它简单地理解为中国人的劣根性。

  邓雅欣:我觉得谈论中国人的劣根性,不如谈论人类共同的弱点。所有人都想求生,在著名的“铁轨扳手”的那个问题上,你到底是选择扳向只有一个人的轨道呢?还是另外有几个孩子的轨道呢?这是向来无解的一个问题。当时在那种情况下,如果你想要这个村子其他的家庭能够活下去,还有希望的话,那你就得出去,这是无奈的。在那种状态下,选择已经没有好与不好之说了,只有更有价值和更没价值这一说了。在那种状况下,不能简单地去评判他们的道德。

  记者:他们也可以反抗,有没有听到一些这样的事情?

  邓雅欣:当时南京市民是有零星的反抗。但是,一边是有组织、有纪律的军队。

  记者:还有武器。

  邓雅欣:对,而且还有武器,屠杀机器一样的存在。另一边是基本上没什么武器,你让他们拿着菜刀去对抗那些枪吗?没有可能的。在那种状况下,人都是绝望的。其中有一个当时年仅17岁的妇女,她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,就宁死不屈,还想要去夺日军的刺刀,结果是身中30多刀,死亡,就有这样的例子存在。当时屠杀的时候,反抗是很难的,而且零零散散的,就没有成功。

  但是抗日,有民间组织,还有当时共产党地下组织存在。因为当时屠杀,他们自己说的目标是杀掉南京城里面的军人。当时就有国民党年轻的士兵,没有来得及逃的,就会跑到后面的院子里面,去跟里面的大娘说,能不能给外面的日军说,我是您的儿子,这样我才能活下来。有的老人家就真的是冒着生命危险,跟后来闯进来的日军说,这是我的儿子,我的儿子不是士兵,这样逃过一劫的也有。所以我觉得当时的居民,已经是尽了他们力的。

  我觉得,战争不管是哪一方赢了,对于民众来说就是灾难,只要发生就一定是灾难。在他们的叙述里边,他们还讲到了当时在南京被留下来的日本妇女,还有被俘的日兵,其实他们也是很可怜的。在那种情况下,已经丧失了原本作为人的一种尊严。在战争里面没有真正的赢家,只要到了个体身上,都会变成一种悲剧,这是我个人感受最深刻的一点。

  记者:除了中国这些遇难的居民、遭到迫害的这些居民,你也谈到了日本被俘的日军,说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。

  邓雅欣:对。


邓雅欣(左一)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周文彬老人(中)。

  记者: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呢?

  邓雅欣:当然他们提到的比较少,幸存者他们其实还不太愿意去说这个,他们对于日军的主要情绪还是仇恨的,但是他们也会提到一些小细节。比如说当战争过去了,日本投降了,日军战俘在听到广播里他们的投降书对全世界公告出来的时候,脸上表情都是非常沮丧的。他们以为的“神圣”的战争,突然就变成了他们的国家抛弃了他们,也没有人去管他们的死活。其实当时还有南京居民,觉得他们实在太可怜了,有去给他们送饭,这些都是老人告诉我的,我还是觉得战争面前没有输赢。

  记者:你听到这个故事,南京的居民给日军去送饭,给他们一些援助,你理解吗?

  邓雅欣:最开始的时候,确实不能理解。比如说他伤害了我的家人,我会觉得他不可饶恕。你明明看着他杀死了你的同胞,他以命偿命是最简单的事情了。但你反过来想一想,如果说他杀害了我们多少人,我们就要他们用多少命去抵的话,那我们还有和平吗?没有和平。一旦两国再次为了这个仇恨而开战的话,我不敢想象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卷进去。为了这份珍贵的和平,仇恨是可以放弃的,这是老人说的。虽然他们还是很恨的,但是他们真的能理解和平来之不易,他们愿意为了这份和平,去忍耐他们所受到的伤害。这是我真的非常尊敬他们的地方,哪怕他们可能知识水平、文化水平都不高,但是就这份精神,就值得所有人记住他们。

  记者:我们也听到很多这样的话,历史不能被忘记,但是可以被原谅。但是你凭什么让我来原谅你?又有谁来请求过我们的原谅?谁来请求过那些遇难者和他们家属的原谅?

  邓雅欣:这大概也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了。日本那一方面,并不是没有人在努力。就单单我们所采访的幸存者,他们主要仇恨的对象是当年没有人性的日军,还有现在不肯正视历史的的人,对于日本民间的一些努力,他们是看在眼里的。


邓雅欣(左一)和同学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程文英老人(中)。

  记者:日本方面一些民间的努力,是吗?

  邓雅欣:对。因为他们是亲历者,他们平常对这些新闻都非常在乎,都会去看。有的时候,比如说日本的民间人士,会请这边的幸存者去他们那里演讲,去给他们日本的大学生、民众讲述当年的历史,他们有做这样的努力。

  还有比如说紫金草,那个紫色的小花,其实就是当年心怀愧疚的一个日军,把南京的这个花带回了日本,从此这种草就象征着和平,以及一种悔恨。所以我觉得,即便有那样一些人,那些不愿意正视历史的、我们不可以原谅的声音存在,但是我们不可以因为另外一些人的错误,就把所有的仇恨都堆积在他们整个民族身上。

  记者:但是我们也不能有侥幸的心理。

  邓雅欣:对,不能有侥幸的心理。不能说沉浸在和平友爱之中,就忽视他们背后还有的狼子野心,我觉得这也不能掉以轻心。这个就需要我们有自己的态度,我们希望你正视历史。但是如果你真的不仅不正视历史,还要再侮辱我们真心的话,那我觉得,作为青年学生来讲,我们愿意贡献我们的力量。我们现在所学习的,从国家所获得的东西,都希望回报给这个国家所需要捍卫的东西,我们愿意为此努力。

  你听他们的叙述,你完全想象不到,那种状况下的日军还是人吗?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了,是出于对赢的渴望吗?不是。他已经完全没有人性在里面了,他不把你当人,就是把你当个萝卜白菜,直接一刀捅下去,或者把孩子穿在刺刀上玩耍,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
  记者:你说的这些故事,我们通过一些图片,有的看到过。比如说有一些侵华日军,用刺刀挑着年幼的孩子。这些故事是你从资料里看到的,还是你自己亲耳听到的呢?

  邓雅欣:亲耳听到的。其实看图片,你可能看一两秒钟,你受不了就翻过去了,但是当你作为一个倾听者,坐在亲历者面前的时候,你不可以逃避,因为老人家说出这个东西的勇气远远要超出你所能够承受的。我在采访艾义英的时候,其实是不太愿意动笔去写什么的,因为那象征着我在逃避,我不需要看着她的眼睛,不需要看着她的表情。我觉得,这些老人需要我们去跟她感同身受。


邓雅欣和她的同学们把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历史记录做成了《我的一九三七》纪录片。

  记者:采访的过程其实挺难的,因为南京大屠杀事件到今年已经过去80年了。他如果当时记事的话,就算10岁,现在也90岁了。

  邓雅欣:对。老人家已经年事已高,他说起事情来,都是重言倒语非常的多。为了不让我们记的人生时间轴出现错误,非常小心地按着时间顺序,一件一件问过去。等后面我们把文字全部都打出来,然后一件一件跟他确认,这个事情在什么之后。我们都是老人说了什么,一字不差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打下来。

  记者:把声音转成文字?

  邓雅欣:对。为了避免漏一些信息,连语气词都是保留下来了的。

  记者:比如什么样的语气词呢?

  邓雅欣:比如说艾义英老人讲到的,她在路上看见一个日军拿着刺刀去捅路过的一个人,她里面用到的“戳呀”、“哎呀”,这样的词。我觉得再现是我们做的一个比较有价值的事情。

  记者:你们把这些资料全部搜集起来,要做什么用呢?

  邓雅欣:它现在已经进入了即将出版的阶段,正在修订当中。它作为一份严肃的史料,会被留下来作为证言。它出版之后,希望能够唤起民众对于这件事情不会消逝的关注。我觉得,它对于我们的意义,就是我们参与了一个活的比我们自己更久的这样一份珍贵的东西。

  记者:你还记不记得在这方面做的第一份工作,是采访谁或者是去查找什么样的资料吗?

  邓雅欣:先去参加了一个简单的启动仪式,其实主要是培训。就是告诉我们它的一个重要性和紧迫性,因为幸存者数量那个时候只有一百出头了。还告诉了我们采访中要注意的一些事项,比如说不要直接切入大屠杀相关的话题,可能老人家情绪会非常激动。

  记者:对一个采访对象、一个幸存者,你们采访几次呢?

  邓雅欣:艾奶奶那儿去的趟数比较多,应该是去了五、六次。其他老人家的话,正常来讲是两到三次。实在是特别特殊的,比如说采访到一次,他就不幸去世的,就只能一次。

  记者:有的采访一次之后就去世了,没有机会再去采访第二次。你得到这种消息的时候,包括你的团队、你的组员,大家是什么样的想法?

  邓雅欣:那次开会我记得非常清楚,汇报这个情况的组长,他当时情绪是很低落的。他一直挺自责的,就是觉得他没有及时地再去一次,而是采访了第一次,听老人家说他好像又跟往年一样,稍微身体有点不好了,可能要去一下医院。就没有人想到一周后就收到了老人家去世的消息,都没有想到真的就变成最后的证言了。我记得非常清楚,那一次会议气氛是非常凝重的,所有人都保持沉默。回去之后都是马上加快了进度,从原来的每周可能去一次加成了两次,有的变成三次。因为我们真的感觉到,再不加快的话,万一也出现这种状况怎么办?我们还没有把他的一生记下来,这是我们的失职。


邓雅欣受邀参加南京大屠杀80周年死难者公祭活动。 穆亮龙摄

  记者:你做这个口述历史记录,大概一年的时间,自己的内心有没有前后的变化?

  邓雅欣:大家最深刻的印象,就是从原来的完全只有一个概念式、符号式的这样一个历史事件,真正地变成了我们能够体验的一种历史。你去听他说,就仿佛你真的也经历过。所以到现在的话,我觉得对这个事情的责任感,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。对它的真相的捍卫,也变成了我个人的一种意义的一部分。我觉得,这件事情我可以记一辈子。

  记者:你今年多大年龄?

  邓雅欣:19岁。

  记者:你从18岁的时候,就开始详细深入地接触这段历史,去挖掘这段历史,记录这段历史?

  邓雅欣:对。您一提起这个年龄,我觉得它算是我送给自己的成年的一份礼物。我觉得,这件事情的意义,远远超过了我十几年来所经历的其他的事情对于我的价值。

  记者:你跟你的同龄人有没有聊起过这件事情?他们对你的做法理解不理解?

  邓雅欣:他们会好奇地问你,你是不是在做这份事情?我说,“是的,我非常骄傲我在做这件事情”。我觉得我不太愿意去炫耀说,我自己做的事情多重要,我多辛苦。我从幸存者那里听到的故事,对他们来说印象更深刻了一些,我就觉得已经非常满足了。

  记者:你刚才谈到,把你对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这种口述历史的记录、采访、追踪,作为你18岁的成人礼。这件事情成了你的成人礼,但是你把这个成人礼,献给了你身边的朋友、同学,或者是这个国家、这个社会。谢谢你。

  邓雅欣:谢谢。

  今年11月15日,83岁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佘子清,与86岁的杨明贞老人同一天离逝,登记在册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还有98人,其中能清晰表达自己经历的只有50多人。邓雅欣参与的“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历史项目”,自2016年9月30日开展至今,对51位幸存者进行了150多次口述史料采集,整理出了124万字的录音实录稿、46万字的自传整理稿,形成了第一手的史料档案。接受采访的51位幸存者中,季培生老人、易翠兰老人、任静萍老人、佘子清老人已经离世,但老人的生命记忆将在档案和历史中永存。

责编:刘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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