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2月,在乌干达的卡推地区,无国界医生与一位因社会歧视而停止服用抗病毒药物,继而导致耳聋、失明的艾滋病患者交流。在该地区,无国界医生开展上门服务,为人们提供自愿咨询检测和相关辅导。无国界医生组织提供
执笔: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 张敏
文稿编辑:蒋韡薇
结束了连续12个小时的工作,柴溪和救援人员回到也门西北部哈杰省的宿舍。她摘掉头巾脱下长袍,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,脑子里还在想着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财务工作。每天,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接待上百个来院就诊的病人。
也门,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,2400万人口中近一半无法获得充足的食物,武装冲突不断。柴溪的支援服务项目位于哈杰省,在媒体的报道中,这个地名总伴随着“空袭”“爆炸”出现。
一声爆炸声响起,“空袭又来了!”刚脱下的头巾和长袍被重新穿戴上。柴溪的队友立刻跑回医院。空袭过后会有大量的民众受伤,他们要立刻赶到医院去进行急救和分诊。
尽管在去也门前,柴溪已经接受了安全培训,告诉她在遇到空袭时应该怎么做,但当空袭来临时,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。她和救援人员会躲到营地里的安全屋内,安全屋没有玻璃,屋内又热又闷,汗水浸透了头巾和长袍,不停地往下流。有时候,他们在这里呆上几十分钟,有时候是几天,直到空袭结束。
每年,大约有3000名医生和后勤人员像柴溪一样,在伴随着武装冲突、疫病爆发、自然灾害的地区工作,这些无国界医生救援人员分布在全世界60多个国家,枪炮声常伴随着病人的喊叫或新生儿的啼哭同时出现。他们没有武装力量自保,所能依靠的仅是白色T恤、医院、驻地及救护车辆上印着的红色“MSF”字样,标明他们“中立、独立和不偏不倚”的工作原则,避免武装分子对他们进行攻击。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——无国界医生。这个成立于1971年的组织是目前全球独立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。
蒋励和阿依夏也是无国界医生救援人员。蒋励曾是北大医院妇产科医生,阿依夏现就职于北京积水潭医院麻醉科,她们心中都怀着“帮助灾难中人群”的朴素愿望。所不同的是,阿依夏是第一次参加无国界医生项目的志愿者,医院为她保留了职位。蒋励已经辞去工作,奔赴无国界医生项目前线。
2012年,蒋励收到前往阿富汗的任务时,她毫不犹豫地回复“参加”。她的目的地是阿富汗南部霍斯特省的一个妇产医院——三间简陋的平房。其中一间是手术室,一间病房,另一间是医生宿舍。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手术台,没有呼吸机,没有检测仪,没有心脏起搏器,没有麻醉机。
霍斯特只有一所公立医院。在无国界医生抵达前,当地产妇基本都是在家里完成分娩,产妇的死亡率很高。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,2011年当地每10万名孕产妇中,有460例死亡。
蒋励工作的医院里,挤满了待产的孕妇。分娩室的6张床位永远都是满的,等不到床位在地上接生是常有的事情。3个月中,蒋励工作的医院接生了数千名婴儿。而医院里包括蒋励在内,只有4名妇产科医生,2名麻醉师,4名助产士,和招募来的十几名当地工作人员。
晚上时不时有爆炸声响起,蒋励特别紧张,在英国读书的丈夫给她发来舒缓的大提琴曲,安抚她的情绪。其实丈夫也很担心蒋励的安全,一次通电话时,他听到电话中传来的枪声,让蒋励赶紧蹲下,但蒋励回答“我已经习惯了”。
那个时候,柴溪已经提交了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申请,正在等待派遣任务;阿依夏则刚毕业,成为一名麻醉医生。
大学时,阿依夏从网络上了解到无国界医生这个组织,看着来自不同国家的医生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来回穿梭,从小就想做英雄的哈萨克族姑娘阿依夏在心里种下“要在前线拯救生命”的梦想,“达到有两年工作经验的要求,我就立刻报名参加。”
2016年7月,阿依夏前往阿富汗霍斯特妇产医院,完成她第一个任务。一下飞机,阿依夏就按要求穿上长袍戴上头巾,前来接机的同事告诉她,在车上不要随处乱看。但她抑制不住好奇心,偷偷地瞥了眼窗外。
当地的环境比阿依夏想的更糟。路上不时可以见到衣衫褴褛的乞丐,昔日富丽堂皇的建筑已经被炸弹炸得满目疮痍,墙上布满弹孔,建筑物基本没有完好的窗户,破碎的玻璃洒落在古代丝绸之路交通枢纽的土地上,“这是一种辉煌突然被叫停的贫穷”。
贫穷带来的是基础设施不完善,医疗水平低下。霍斯特妇产医院与4年前蒋励工作时没有多少差别,手术室里空荡荡地放着一张手术台,像整个城市一样,没有生气。而它又是鲜活的,数万条新生命从这里降生,婴儿的啼哭声从这里传出,在炮火枪声中给人们带来希望。
阿依夏期待忙碌,但也害怕忙碌。作为麻醉大夫,她的忙碌意味着医院又来了重症病人。到阿富汗没多久,阿依夏就接到一个因妊娠期高血压而重度昏迷的产妇,但因为当地的医疗设施不完善,孩子没能保住,产妇最终也没能醒过来。
这是阿依夏到阿富汗后遇到的第一例死亡产妇。北京的同事告诉她,在那样的医疗条件下,能让病人活着推出手术室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,但阿依夏还在不停反思“我还能做些什么”。她说:“我们在前线,不能因为无能为力就放弃。”
除了治病救人,志愿者们还会在没有紧急任务时培训当地的医生及后勤人员,这样,即使他们离开,当地的医疗系统依然能够正常运转。但仅是劝说当地妇产大夫摘下头巾、脱掉长袍,换上手术服就曾让蒋励费了许多工夫。到了礼拜时间,哪怕正在进行紧急救助,有些当地医护人员也会铺下毯子就地祷告。
“好在他们爱学习。”蒋励说,当地人都比较认真好学,掌握知识的速度比较快。阿依夏培训的3个当地护士已能自如进行简单的麻醉操作。柴溪在埃塞俄比亚执行任务时,当地助手都不知道excel是什么,柴溪从如何输入、如何换行开始,教会他怎样进行计算,如何生成表格。前几天,这个助手给她发来信息说,自己已经在担任柴溪曾经的职务,“这个职务不需要再派国际人员去工作了,这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。”
一位女病人曾经替她的丈夫向柴溪“求婚”,她希望柴溪做她丈夫第3个妻子,这样就能够留在当地和他们一直在一起;蒋励曾经收到当地一位老妇人送来的一匹大花布,这在当地是极其贵重的礼物,阿依夏在去医院的路上也常常会收到当地人问好。
柴溪说,无国界医生的前线任务给她打开了一扇门,连接了她和真实的世界,“世界上有那么多被遗忘被忽略的地方,不只有我眼前的生活。”在加入无国界医生志愿者前,索马里、埃塞俄比亚、阿富汗等等只是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地名,柴溪的世界只有北京东三环一块繁华的区域,周而复始地做着同样的工作。当她住在帐篷里,盖着草席,和当地人民在爆炸和硝烟中躲避时,她突然发现,“还有种人生是这样的。”
柴溪执行第一个任务时遇到了南苏丹内战。她所在营地的门口有一条宽敞的土路,成为当地人民的逃亡之路。一天夜里,柴溪来到大门口,看到门口的灯下面坐了一家人,大人和孩子紧紧抱在一起。爸爸不停地四处张望,像警惕的士兵一样。小男孩刚好扭过头来向柴溪的方向看了看,他的眼神透露出已经放弃挣扎的无奈,安静、绝望地呈现着这场战争带来的苦痛。
“在我们看不到的平行世界里,有人经历着我们想象不到的苦难和战争。”柴溪说,“世界上有很多问题被我们忽略了。”
在这里,柴溪变得更开朗,更简单,还在这里收获了她的爱情和婚姻;蒋励得到了“被需要”的感觉;阿依夏实现了自己的“英雄梦”,对世界也怀有更多的宽容心。
他们在人道主义救援的这条路上越走越坚定。就如《日内瓦宣言》所倡导的:“我将不容许年龄、疾病或残疾、信仰、民族、性别、国籍、政见、人种、性取向、社会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虑介于我的职责和我的病人之间。我将会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。”